界面新闻记者 | 潘文捷
日前，“孙悟空林黛玉CP爆火？六小龄童回应”登上热搜。话题起源于北京国际电影节的采访间，有记者问六小龄童，“年轻人说孙悟空是’完美男友’，您怎么看？”此话一出，六小龄童乐得前仰后合。
近些年，短视频和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种调侃，“年轻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猴”，网友给孙悟空贴上“理想型伴侣”“完美男友”的标签。除了希望孙悟空成为自己男友外，网友们还进行了拉郎配，为他找了一位女友，不是别人，正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近些年来流传在短视频上的“圣黛cp”剪辑片段中，有这样的片段，黛玉即将离世，活不过第二天，孙悟空为此怒闯阎罗殿，在生死簿划掉林黛玉的名字。黛玉恢复如初，道：“我今儿好多了，我想出去逛逛。”悟空回应，“你难得来我这花果山，就看看我这山上的景致如何？”网友评论，“好嗑！”
完美男友孙悟空明星谭松韵也曾表态，孙悟空是她理想中的完美男友，其中有一条原因就是面对妖精时，“不为美色所迷惑”。也有网友提到，“大闹天宫时，他醉成那个死样也没有碰仙女，仙女们被他定住后，他却只是在那吃桃子。”
其实，孙悟空是“无性”的，没有生殖，也没有情关。在《情关西游》中，作者张怡微看到，《西游记》中，女妖承担了大部分的欲望想象，唐僧和猪八戒承担了主要的情欲检验。猪八戒从未对色欲有所自持，唐僧对情色采取回避态度，孙悟空则是无性的，甚至在宝象国还残忍摔死过百花羞公主的两个孩子，其实是有些荒唐和残酷的。但是，传统的思想文化中也有“圣人无情”的说法，例如理学家程颢就指出“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对于无情僧人来说，美女是阻碍他们成为圣人的妖邪。当然《西游记》的八十一难中，孙悟空也经历过心智的成长，后期他不再嗜杀如命。例如张怡微看到，后来孙悟空在面对第53回如意真仙、第54回西梁女国、第63回九头虫、第76回狮驼洞、第97回杀害寇员外的强盗时，都选择了放生。
在接受采访时，六小龄童这样说：“我也看到过相关短视频。因为我们演员是一集一集演的，但是网友把剧中孙悟空这个人物的很多金句都剪辑出来，尤其是他对女性、老者的尊重，确实体现了一种美德。”其实《西游记》86版的电视剧中，孙悟空关爱女性和电视剧由女性导演杨洁执导不无关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吴冠军认为，原著《西游记》中不存在女性的视角，而完全以“男根中心主义”贯穿始终，但是，总导演的女性身份隐秘地改变了整个话语结构，比如说“女儿国”的部分，原著的叙事结构以唐三藏为中心，“女国”只是整个部署中的一“难”，女王与其它的妖魔鬼怪并无区别，但在电视剧中被革命性地更换成“女国国王”这个女性视角。孙悟空在电视剧中也有了更多关爱女性的成分，例如，他救要轻生的女子后，化身成一位老婆婆对女子说“你肯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来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呢”，而没责备她“有没有想过自己家人”。
86版《西游记》剧照除了不为美色迷惑、尊重女性，网友喜欢“理想男友”孙悟空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有责任、有担当，情绪稳定。比如谭松韵就谈到，“情绪稳定，在五指山下被压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变成精神病”，出来之后还是阳光开朗大男孩。在情绪稳定之外，其他的特质比如“有房（水帘洞），有地（花果山），有体制内工作（斗战胜佛），鉴茶大师（火眼金睛），天生地养（没有公婆）”等，更是当代人婚恋焦虑的投射。在如今这个“脆弱性（Brittleness）、焦虑性（Anxiety）、非线性（Non-linearity）和不可理解性（Incomprehensibility）”为特征的“巴尼”（BANI）时代，个体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有着情感和心理损耗，这一过程通常伴随着对不确定性的担忧和恐惧，婚恋以及组成家庭成为了个体期待的最后的避风港。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孙悟空的富有、稳定、不会出轨等都成为了令人向往的伴侣品格。值得注意的是，孙悟空尤其是“大闹天宫”时代的孙悟空，最大的特质其实绝非稳定，反而恰恰是他的激进型和反叛性，这些都没有作为当下人们心目中“理想型伴侣”“完美男友”的品格被罗列出来。
“圣黛CP”黛玉哭泣时，孙悟空说：“你别哭了，有什么事赶紧说啊。师父，我最见不得人家哭了。她要是有什么不平事，尽管说出来，俺老孙替她做主。”在“圣黛CP”的视频中，孙悟空比贾宝玉更能接住林黛玉的种种小情绪。
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关于理想男友的讨论，还是关于“圣黛CP”的传播，内容都是“去政治化”的。白惠元在《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中国的自我超越》一书中指出，孙悟空总是在隐喻层面同构着民族历史的成长。比如说《铁扇公主》（1941）借鉴美国动画风格的造型来对抗日本侵略；《大闹天宫》（1961、1964）中的反封建内容，显示社会主义中国的革命乐观主义；《金猴降妖》（1985）中被唐僧诬陷、驱逐而终复归来的孙悟空其实是“文革”中被迫害的知识分子的悲情写照等。在1986年《西游记》电视剧刚推出的时候，相关讨论“其实和80年代知识分子的百废待兴，创业维艰、理想主义、苦难崇高等话题相关”，《西游记》主题曲中的“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被写进了当时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宣传材料，可以说与“摸着石头过河”有关。
不过，当下碎片化的短视频时代，没有大叙事，只有小故事，没有“意义”，只有“设定”。孙悟空的有担当、情绪稳定、尊重女性等种种特质变成了由各种“萌要素”拼贴而成的“人物设定”。借助《罗曼蒂克2.0：“女性向”网络文化中的亲密关系》一书中高寒凝对“伏黛CP”（伏地魔和林黛玉）的分析来看“圣黛CP”，在《红楼梦》和《西游记》中的林黛玉、孙悟空，是从典型环境里长出来的典型人物，而这样的典型人物，其实是无法孤立于特定环境的。然而，在“圣黛CP”视频中，林黛玉、孙悟空都被看作是实验对象，从原来的文本中被单独抽取出来了。这样从独立于作品的“虚拟化的欲望符号的数据库”中抽取要素拼贴而成的“人设”，不会受到原作品和所处环境的限制，才是可以自由选取和配对的实验对象。例如黛玉在葬花，悟空在树上说：“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摇点。”
在其中起作用的不是传统小说中的人物、环境和情节，而是人设、拟环境与发糖/插刀（情感顺遂为发糖，不顺为插刀）。孙悟空本无性，却能和林黛玉处于亲密关系之中，对林妹妹的多愁善感事事有回应。他们之间的恋爱是虚拟化的欲望符号所构成的虚拟实在之间的恋爱，他们的亲密关系并不依赖现实维度或者生理学意义上的接触，主要基于“亲密关系要素”（更受女性青睐的虚拟化的欲望符号，与男性向“萌要素数据库”区分开）组合的匹配度运算。例如，在一些网友看来，两人番位一致，分别为四大名著的第一男主和第一女主。黛玉唯一缺点是身体不好，孙悟空神通广大，如果撕不了生死簿，还可以送来唐僧肉，不论怎样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两人性格也匹配，一个心思缜密、内耗严重，一个开朗活泼、会打直球，在一起不会有什么误会。甚至如果黛玉和悟空成为一对，宝玉也正好出家，跟着唐僧师徒四人取经……
在网友眼中，林黛玉与孙悟空的“亲密关系要素”拼贴集合高度适配也许正如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姜宇辉所说的，当下的御宅族“既不能、也不想获得任何终极的意义，他们只满足于短暂的、局部的、迅捷的玩乐和快感。而围绕着人物IP所展开的对各种喜闻乐见的’萌要素’所进行二次乃至n次的拼贴组合就成为’能快速令他们感动的方程式’”。但高寒凝看到，像“圣黛CP”这样的配对实验，会衍生出一系列针对亲密关系问题的深入探索，虽然这些女性向的活动主要是由欲望驱动的，以情感体验和性幻想的自我满足为第一要务，并不天然地指向任何与性别政治有关的诉求，甚至还保留着许多内在的矛盾，但是这些在女性社群内部展开的针对亲密关系的探索本身也有性别政治的意义。
参考资料：
《情关西游》张怡微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22
《罗曼蒂克2.0：“女性向”网络文化中的亲密关系》高寒凝 中国文联出版社 2022
《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中国的自我超越》白惠元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
姜宇辉：《宅兹游戏 ——御宅、电子游戏与人类世的“ 栖居 ”政治》
北晚在线：《孙悟空林黛玉CP爆火?六小龄童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