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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里生活久了,有时候你很难意识到,即便你独来独往地生活,也并非真正孤身。
在市中心老建筑的一角,你推开窗,看见一只松鼠伸出小脑袋,迅速从阳台上跳开,身手敏捷地跃上梧桐树干,接着就带着那蓬松的大尾巴,消失在树冠里了。速度之快,简直像移形换影。梧桐硕大的叶片微微一振,两只乌鸫或者是一只拖着长长蓝尾巴的灰喜鹊,被惊动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它们落在绿化带的草坪里,揪着草根,带起一只蜗牛,一串蚂蚁,或者一条蠕动着的蚯蚓。鸟用尖尖的喙将之向上抛起,像体操运动员抛出彩带。
它们是如何适应这种与自然生态迥异的城市环境,如何接受车水马龙、灯光如昼的?
即便在全然人造的空间里,这些动物依旧寻到了让它们度过一生的缝隙。有时我经过大厦的屋顶花园,在那正常树木绝不会到达的高度,灌木丛中居然传来了蝉鸣。你走远时它们放声振翅,你走近时它们悄然静声。真是难为这些小生灵,究竟是如何攀升到这样的高楼顶部?
有时我搭乘很久的电梯,沿着斜长的轨道进入上海的地下,在那幽深不见阳光的地方,居然还能见到蚊子熟练地追随人群挤入进站列车,在时速差不多100公里的车厢里,闲庭信步(翅)地寻找着猎物,如在自家后花园寻找成熟果子的农人。它们如果能够书写、能够阐释,能够像人类一样开一间学堂来教育自己的后代,老蚊子会翻开厚厚的书本对小蚊子说什么呢?它们是如何适应这些新科技产物而不晕车的?当它们搭便车来到城市另一端偶然飞到站台之外,会不会有星际迷航的感慨?又或者它们只是以不变应万变,紧紧抓住了“人”这个核心。
在沉默无言中,它们用天性适应了变化。有一次,一只隼叼着一只吃到一半的猎物停在我家的空调外机上。吃干抹净后,它拍拍翅膀飞走了,留下死者的毛发,被吹到隔壁人家晾晒的袖套上。一场杀戮完成了。温馨的时刻当然也有。一对斑鸠夫妇,衔着树枝跑到我一位朋友家的窗台做窝,为了不惊扰这一家子,朋友硬是一个月没有开那扇窗。他在微信群里每天更新斑鸠家的进展:生蛋了、孵蛋了、小鸟冒头了、雏鸟会飞了……最后,它们都飞走了,留下一个带着余温的巢。我们耗费一生在这城市中购下的房产,用来安身立命并赖此定义自己的成就,可在鸟的眼里,窝和一块岩石或者一根枝丫无异。
我记得童年时,姑父怀里总是揣着一只小匣子,里头装着一只金蛉子,那淡黄色的小身影总是在啃一小截苹果肉。我们在客厅里长久地坐着聊天,在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里,在盛夏忽然而至的闷雷声中,房间里光线骤然暗下,家人起身去拉电线开关。我还记得金铃子响起的声音,像有一个人轻轻摇动手一只金铃。窗外大雨刷地倾倒而下。它一生从未见过草丛池塘,它所熟悉的,唯有人类的呼吸、心跳、胸膛起伏。那就是它的星球,它的一切。
我们永远不孤独,这不仅是一句言辞上的安慰,也是事实。即便躲进小楼成一统,即便足不出户,书页里的书蠹、卫生间里的蠼螋、水管中的蛾蚋,一只沿着外墙爬上来的壁虎或者蛞蝓,甚至是墙壁上滋生蔓延开的苔藓霉菌,都在提醒我们:生灵不是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世界如此丰饶流动。风雨空气、雷霆闪电、阳光四季,对水泥森林里门户紧闭的一个角落,像对远方辽阔公园的草甸一样,大自然一视同仁。
倘若造物主从更高处看我们,看我们像蚂蚁或者蜜蜂般劳碌不已,建造出精巧的通道和洞穴,努力织造出各种红红绿绿的衣服装饰自己,忙着生活,忙着探索,或许在他眼里,那城市更新中被废弃的旧宅,那些华美大厦里见证过的故事,也和一只斑鸠的旧巢是一样的,光阴在不断轮转重复和互为印证中体现永恒。
花一点时间去察觉它们的存在,也从它们的生存轨迹里,反观自己的生活。你在内心某一处明白,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你们,某种程度上,全然平等。拆分我们的一生来看,经历的事情没有本质区别:出生、进食、争夺地盘和资源、繁衍后代,然后死亡。它们的一生,和我们的一生一样,同为寄世的一个过程。
它们的存在,并非是为了成为我们的朋友,也不是为了充当我们的敌人,只是因为一只金蛉子自己要歌唱,它就歌唱,并不是为了让人觉得有益、有趣。就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有用。他体验过,这就是目的。他还活着,就是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