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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歌声》经典重映，今天的观众为何不再把它视为恐怖片

作为首届上海影迷节的活动之一，由上海黄浦剧场、和平影都共同主办的“风云九秩——海派经典修复展”于5月23日—6月8日举行，选择八部海派经典电影、以数字修复形式重映。其中6月6日放映的是经典恐怖片《夜半歌声》，该片讲述革命青年、歌剧演员宋丹萍因参与革命和追求自由恋爱而遭到迫害，被泼硫酸毁容后，他不敢再面对自己的恋人，而是藏身在已荒废的剧院顶楼，通过夜半唱歌来抒发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该片是中国恐怖片的先驱之作，1937年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映时，曾创下连映34天、场场爆满的纪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

《夜半歌声》（1937）海报

笔者约在放映前半小时赶到，见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正与前台服务员在交谈，旁边还围了好几个人。老奶奶年事已高，行动有些迟缓，却是精神矍铄，嗓门洪亮。她兴致勃勃地给大家讲述当年这部电影如何轰动，特别强调有个小孩被吓死了！[1]这次听说要重映，她就一定要来看看。我问她，你小时候看过吗，看了怕不怕？她说，怕的呀，中间因为太害怕，还跑出去了。大家正闲聊，又见一中年男子陪着老妇人来到大厅，他安排后者在沙发上坐下，嘱咐几句后先行离开，应该是特地送这位老人来看电影的。

《夜半歌声》（1937）剧照

映前的小插曲让较年轻、还没看过此片的人对观影产生了些许期待，这部恐怖片到底有多可怕，能让这些老人如此念念不忘？怀着这样的疑问，大家步入影厅，在惴惴不安中开始观影。电影的开始不负众望，风雨交作的黑夜，阴冷荒凉的剧院，容貌丑陋、行为怪异的看门老者，苍白虚弱、神情恍惚的白衣女子........恍恍惚惚中魅影浮现，歌声也随之渐渐响起：“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风凄凄 ，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缓缓弥漫开来，着实让人有点心悸。

不过，这体验似乎与惊悚、恐怖尚有不小的距离。观众很快冷静下来，随着剧情发展，影厅中不时传来笑声。为什么会这样？大家不但不怕，反而在发笑，笔者认为这主要是观众不同了。观影前，观众大多对剧情有简单了解，倾向于认为最恐怖的一幕是毁容，而对环境气氛的铺垫没有心理预期，因此造成了一定的恐怖效果。而当主角的毁容被揭示时，观众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且当代观众的观影体验丰富，对恐怖的接受度大大增加，早期恐怖片很难再给人在视听上带来太大冲击。

时代背景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如李馥名所指出的，《夜半歌声》并非中国最早的恐怖片，而是在恐怖片一度式微的大环境中采用左翼革命元素才再创本土恐怖片的新一波高潮。[2]1937年，上海处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夕，市民的精神紧张而压抑。因此，当影片中第二男主人公（孙小欧）吟唱起那首《黄河之恋》：“我是一个大丈夫，我情愿做黄河里的鱼，不愿做亡国奴，不愿做亡国奴.......”，观众不禁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这种特殊背景下的焦虑与痛楚，也会增加观影中的恐惧感。今天的观众则不然，我们身处和平的年代，远离了战争炮火，是出于怀旧、抱着增长见识乃至休闲娱乐的想法而来，观影心境是完全不同的。

号称“中国第一部恐怖片”

尽管影片基调是悲哀的，主角宋丹萍被毒打、毁容，最后被迫跳江，其他角色也各有悲惨遭遇，这些不免令人唏嘘，但在今日的观众看来，该片也有让人忍俊不禁之处。究其原因，主要是早期电影尚未脱离舞台表演的痕迹，演员的动作比较夸张，如在影片开头看门老头带领众人进入荒废的戏院，那一步一顿的架势好似走台步；演员的台词腔太重，有时更像在舞台上发表宣言，如影片最后孙小欧对着李晓霞（宋的恋人）慷慨激昂地讲道：“我们就应该更加努力奋斗，打破这黑暗的势力，为大众来争取自由！”——这些在今天的电影中很少看到了，今昔对比形成了一种类似喜剧的效果，从而消解了部分恐惧感。

《夜半歌声》是中国电影史上最负盛名的恐怖片之一，其恐怖效果来自多方面，是一种叠加效应，除了镜头运用、光影音效、场景布置和角色塑造外，还包括上面提到的观众心态、时代背景等。《夜半歌声》有过几次重拍和改编，在恐怖维度上没有太多拓展，主要是增加和修改了情感戏，其中革命主题也有变化。尤其1995年张国荣主演的那版，如高竞闻所分析的，戏中戏《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彻底取代“热血”的革命宣传获得大众青睐......，对群众接受、艺术趣味、情感价值和爱情话语的强调已超过了政治革命，偶像代替英雄，审美胜于说教[3]。

《夜半歌声》（1995）剧照 张国荣和吴倩莲主演

在年轻一代的影迷心里，《夜半歌声》从恐怖片变成了爱情片，许多人只看过张国荣演绎的《夜半歌声》，而对原版不太有印象。二十一世纪，“夜半歌声”成为上海城市文旅活动的重要ip。2024年，大光明电影院顶楼露台的“夜半MIDNITE”光影艺术餐厅开业，其名“夜半”来自大光明文化集团的原创音乐剧《夜半歌声》，餐厅还推出了相应的菜品，据说在品尝“夜半歌声”时，会有玫瑰花的光影从餐盘下缓缓长出，多么浪漫啊！与此类似，魔都青年爱去的密室逃脱游戏馆里，名为“夜半歌声”的游戏也以一段温婉凄美爱情为背景来展开。

观影及相关休闲娱乐通常是年轻人喜爱的活动，这次却出现之前很少见到的超龄观众，笔者由此产生了关于观影体验中代际差异的思考。人们在观影中被激起的情感大多来自早年的情绪记忆，其中有个体差异，更有时代的深刻烙印。首届上海影迷节以“电影之城 主角是你”为主题，打造影迷可直接参与其中的沉浸式盛会。这次“夜半歌声”观摩后有咖啡party活动，不同年龄层的影迷均可在此相聚，交流彼此的感受，体验时代文化的变迁。在人与人的互动中，城市记忆重新被激活并回归到大众生活，城市文化也由此重获新生并将持续传承下去。

[1] 该片的营销策略相当成功，如悬挂巨型恐怖广告、制造“吓死儿童”传闻等噱头，在报纸上每天刊登广告，特别用黑体字加上“请勿携带儿童观赏”的字样——多年后仍有老市民对此记忆犹新。

[2] 李馥名，革命性的恐怖：《夜半歌声》左翼化的怪人叙事与声音运用，《中外文学》第52卷第1期，2023年

[3] 高竞闻，后革命的魅影与永恒的革命幽灵——对读电影《夜半歌声》的 1937 年版与 1995 年版，《文艺理论与批评》2024年第3期

（陈亚亚，复旦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