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陆铭：提高人们消费意愿，需要从供给侧入手

【直新闻按】

以下是访谈部分内容实录。

直新闻：这次 2025 年夏季达沃斯论坛，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地方？

陆铭：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夏季达沃斯论坛，这次我有幸能在一个分会场里讨论有关中国消费的问题。大家讨论的问题可以总结为一句：" 是不是没钱消费了。"

我觉得这只是问题的其中一个面向。实际上，也存在 " 有钱没处花 " 的问题。可能很多读者观众会觉得这个问题是一个 " 有钱人的问题 "，其实并不是这样，因为每一个人在其收入水平上都会有很多种消费形式，这就形成了很多元的消费需求，相对应的就出现了消费场景不足的问题。

这种问题主要集中在服务业，比如教育、医疗、养老、文化、娱乐、体育等。最近苏超为什么那么火热？其实就说明一个事实：大家是有消费热情的。关键在于，供给是不是达到了社会各界的预期，消费场景是不是得到了充分释放。

其实刺激消费的政策，不光是一个总量的政策，不仅仅是通过发钱、发消费券就可以解决的，还要求刺激消费的政策要找到那些大家实际上有需求但没有得到供给侧释放和满足的地方。而且，要多出台一些结构性优化的政策，真正做到所谓的 " 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 "，才能更好刺激消费。

直新闻：如何提升人们的消费意愿？

陆铭：我认为当前的宏观经济政策，包括货币政策、财政政策还可以再发力。另外还有一个中期的问题，也就是结构调整。

具体来讲，我们把经济的大类分成制造业和服务业这两个部门：制造业相对来说属于资本密集型，其 GDP 发展并不能 1:1 地产生收入的增长，因为制造业中劳动收入占比是比较低的；与之对比，服务业属于劳动密集型，那么它的劳动收入占比就比较高，所以服务业的发展会带来劳动收入的增长，普通人收入的增长也就会比较明显。

消费的增长，更多要依赖于服务的增长。服务消费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要求服务的供给者及消费者在同一个时空环境中出现。我们新产生出来的很多的消费，在服务消费中都更加适合在城市发展，甚至在大城市中进行供应。

国内大循环可以走得更快一点

直新闻：我记得上一次专访您的时候，还是在 " 十三五 " 期间，现在 " 十四五 " 已经到了收官之年。回顾过去，您觉得 " 十四五 " 期间的国内大循环形势如何？在未来的 " 十五五 " 期间，我们还能怎样做大做强？

陆铭：中国的国内大循环，整体都在往前走。总的来说，我觉得还是可以走得再快一点。

从大的角度来讲，当前中国经济增长已经不像二十年前那样那么依赖投资拉动。当然，虽然我们现在仍没有完全摆脱对投资和出口拉动型经济增长的依赖，但从以下这一组数据中，相信大家会有所体会：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之前，中国的净出口对 GDP 的贡献曾经高达 9%，但是现在这个比例已经降到 1% 左右了。

另外就是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构建。去年 8 月，中国出台了《公平竞争审查条例》，严厉破除在地方政府层面的恶性竞争、相互压价等问题，以及像通过补贴退税来进行招商引资的问题。在过去，这些问题导致整个国内市场上部分产业出现产能过剩、重复建设等现象，如今在一步步得到解决。

房地产市场 " 分化 " 明显

供给要适应需求

直新闻：对于房地产市场当前形势，您怎么看？今年两会期间推出了一系列利好政策，比如说像要推动 " 好房子 " 建设，您预估效果如何？面向 " 十五五 "，您具体关注哪些房地产政策？

陆铭：面向未来，用一个词形容房地产市场，那就是 " 分化 "。

分化将会出现在城市和城市之间、城市内部的不同区位之间，以及同样区位的不同品质房子之间。从房地产价格的走势来讲，最近一年内，一些一线城市的核心地段，新房已经止跌回稳了，这是积极的信号。

另一方面，在一些城市非核心地段的新房，或者二手房，尤其是 " 老破小 "，目前在逐步 " 企稳 "，但谈不上 " 回升 "，对于这几类房子，可能春天还没有到来。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笼统地讲房地产市场是不是有希望其实并没有意义的。

至于未来需要什么样的房地产政策，我觉得也是分几个层面。

首先，城市和城市之间的政策取向，需要以 " 供给适应需求 " 为原则。在人口流入的地方，要持续造房子，增加公租房、廉租房供给。而在人口流出的地方，例如有些地方需消化的住房库存非常大，对此我的个人观点是，要尽早出台一些 " 该拆就要拆 " 的政策。在人口流出地方，如果鼓励大家去买房是有问题的，因为这里的房地产市场后续是没有需求接盘的。

第二，针对公租房、廉租房等保障性住房的消费群体，应该还需要配合出台生育友好型政策。举例来说，可以考虑针对多子女的家庭推出一些政策，例如让他们能够随着孩子数量的增加而享受边际房租逐层递减的政策优惠。

第三，在公共服务方面，如果一个人已经在城市里面稳定就业和居住了，那么应该要能享受到更多的公共服务，而且这些公共服务应该与户籍 " 脱钩 "。

总而言之，就是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政策来满足不同收入群体、不同就业岗位的新增需求。

对于中美贸易谈判不要太乐观

也不要太悲观

直新闻：特朗普政府卷土重来以后，继续对中国极限施压，当然关税税率暂时是降下来了，但是相关谈判还在进行当中。在您看来，中国应对中美贸易争端的策略有哪些？

陆铭：中国因为当前在扩大进口、在启动内需，整个经济是不是能够对于出口的依赖有所回调，我觉得是有可能的。我们在对发达国家方面，现在加大服务业的开放，因为如果要是我们更多地出口货物，与此同时更多地购买别的国家的服务，这样一来，中国的进出的贸易就可以走向平衡。

另外就是市场的转向。原来美国的确是中国在国际贸易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但是如果美国未来的政经环境不如预期，我觉得我们要抓住更多的机会。

一方面，在欧美之外，还有美洲、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更多市场。再接下来就是中国自己国内企业的调整。如果要是出口变得更加困难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产业升级，未来我们不靠低价来出口，而是更多依靠科创，如果我们的竞争力来自于我们的研发和设计，产品具有唯一性，别的国家其实没有理由不想对你打开市场，对吧？

第二个办法是转内销，那就依赖于国内消费市场的启动。第三实际上就是出海。随着我们的企业越来越多向国外布局，中国会产生国民生产总值和国内生产总值的分化。换句话来讲，有很多在国外的生产，创造的就业机会和 GDP 的增长，是体现在别的国家，不计入我们的 GDP 里面，但它确实能够产生对于中国的企业和在国外就业的中国人而言，收入和就业的增长机会。

直新闻：但是我们要考虑一个风险点，就是现在特朗普不仅仅是对中国打关税战，他是对全世界的各个国家都要打关税战，它的一些盟友都成为了关税战的对象，这会不会影响我们的企业出海？

陆铭：如果要是一定让我在 " 会 " 和 " 不会 " 里面做个选择题，我会说 " 会 "。但是让我们理性分析一下，最近我一直在讲一句话，叫 " 没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更加需要我们从经济学的最基本的原理出发去思考问题 "。

现在出现了一些 " 反全球化 " 的趋势，这是客观上存在的，但是仍然不改变我们讲到的经济学的基本原理，如果要是像你刚才讲到特朗普政府，真对全球所有的国家都挥舞着关税的大棒，最后肯定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它会导致美国国内比如说物价上涨、经济增长下滑，然后特朗普本来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制造业回流，能够让美国的税收增加，从而缓解财政赤字，但最后肯定会适得其反。

对于中美贸易谈判不要太乐观，也不要太悲观。

高关税实际上就是一时的威胁的手段，连特朗普自己都对媒体说 " 不用担心 "，他实际上还是希望能够跟有些国家，谈成一个更低的关税，甚至对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国家，没准还会推进零关税。

根据美国的种种政治考虑，会和每个国家进行差异化处理，有的国家也许会走向零关税，有的国家也许会走向比较高的关税。如果中国无法和美国达成一个能够让我们足够满意的低关税结果，我觉得至少要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尽力维系一个自由贸易的格局，这对我们国家是比较有利的。

直新闻：特朗普的很多关税政策其实也受到国内政治一些影响，会不会在 2026 年中期选举之后，特朗普政府会更加回归理性？

陆铭：如果你问我个人的猜测，我觉得还是有可能的。

因为其实中期选举以后，留给美国这一届的政府时间也就不多了。从美国两党政治要进行激烈竞争的角度来讲，如果继续像今年上半年这样，出现了剧烈的政策波动，甚至把自己的支者逐渐逼到另外一个阵营，是不太可能的。我觉得对美国的政党选举来讲，这是一个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所以应该说我们要把握时间的机遇，要有充分的耐心。